平静如冰的奶奶
平静如冰的奶奶
王尧
有一类亲人,看起来总显得情感淡漠,其实是命运多舛让他们把亲情裹在坚硬的甲胄里,触摸起来总像冷冰冰。有一种亲情,看起来总显得没有温度,其实是生活艰难不允许他们轻易软弱动情,那份爱其实如埋藏在坚冰下滚烫的岩浆。
我对奶奶的记忆就是沿着这条由模糊到清晰的轨迹开始的。
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奶奶只到过我们家一次,那也是我8岁时才第一次见到奶奶。那是1972年的秋天,在我们家下放到清原县农村的第二个年头。此前,奶奶对我来说是一个遥远地存在着,但似乎总有些遮遮掩掩甚至躲躲藏藏的名字,妈妈很少提及,爸爸也更少提起。我对隔辈的长辈全部的认知和理解,只有外祖母从襁褓里把我带到大那无微不至的爱,只有外祖父偏疼我的小筐里美味的点心。
奶奶只在村里住了几天就匆匆回到城里去了,没留下一分钱,没给我和妹妹留下一点好吃的零食,一件玩具或是一件小衣裳。不见她担忧的神色,也不见她搂着我和妹妹的动情。奶奶就这么平平静静地来,平平常常地去,似乎只是走了个礼节和程序,也没有激起我任何情感上的涟漪。只是把奶奶送上马车,她的身影在颠簸的石头路上走远了,历来重情重义、极其尊重长辈、极有分寸的妈妈眼神里不由得流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愤懑,爸爸的眼神里掠过了一丝尴尬和无奈。晚上,我还是躺在外祖母温暖的怀里香甜地酣睡,白天,我还是躺在外祖母的腿上,听她一边抽着烟袋一边讲着故事。是老迈慈祥的外祖母每天用像温汤一样涌遍全身的温暖和煦的声音,喂鸡喂猪、收拾家务的辛勤劳作化解了妈妈的愤懑和爸爸的无奈。
此后有几次,爸爸领着我回城暂住在高尔山下的“北关”那条铁道边上的平房,也见过奶奶改嫁后的一家老小,但永远没有感到像回到妈妈的娘家那样亲近,只是对那时“抚顺城”遍地苫着黑黑的瓦片、鳞次栉比的旧平房,透着些许厚重古朴的街市、店铺和胡同感到新奇。
爸爸和奶奶这对久别重逢的母子俩每次见面话也不多,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也没有唠不完的话,只是爸爸帮奶奶做起饭来非常熟练,洗菜递勺得心应手,就像从没离开奶奶身边一样那么默契。我们回乡下的时候,也不见奶奶舍不得我的样子。我们也是这样平平常常地来,又平平常常地回去,留下了一些从村里带来的土豆、地瓜,没带走一点点什么。好像这里不过是个驿站,我们也好像走了个礼节和程序。
后来,我们回城了,住在榆林挖掘机厂的职工住宅,与奶奶后来住的友谊宾馆山下的永安台“养老院”的红砖楼只有几站地,坐2路汽车也就10几分钟。晚年的奶奶跟二女儿住在一起,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去看了奶奶几次,但奶奶也从来不到我们家来。
渐渐长大了,从妈妈怜惜的回忆里,我开始知道了很多奶奶和爸爸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的心开始柔软,奶奶在永安台的住宅也好像开始有了根无形的绳子,不时把我拉过去看望苍老的奶奶,奶奶在我的眼里也由模糊开始变得清晰。
奶奶叫池丽君,她是上世纪的1935年初嫁来的。听爸爸妈妈说,那时奶奶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秀目弯眉,如花似玉的美貌,朝花滴翠的年华,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美。后来我看过奶奶一张中年照,她真是那么漂亮。晚年80多岁的奶奶肤色仍然特别白皙,瓜子脸,弯眉秀目,不笑不说话,可见她当年有多么美丽。
我家里也保存着一张爷爷30年代在东北大学读书时的半身黑白照片。他穿着黑色的大褂,留着中分的分头,圆脸,两道剑眉向鬓间高挑着,笔挺的高鼻梁,一双单眼皮的秀目,紧抿着的嘴唇透着坚定的神情,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帅气青年!就像样板戏《沙家浜》里英武凛然的郭建光。这位被故乡小村的乡亲们誉为全村“一棵高草”的青年,知书达礼,谦和友善,虽然家资丰厚又金榜高就,但从不骄矜狂妄。看到爷爷这张神色凛然、坚定又蕴藏着无言的忧愤的照片,联想着那个日寇的铁蹄肆意践踏我们国土的年代,我不由得想起了杨炯的《从军行》:“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我完全能感受到青年的爷爷心底涌起的波澜!
1934年,激于日寇的侵略掠夺、血腥屠戮,正在东北大学就读的血气方刚的爷爷毅然终止了学业,跟他的同班同学张澍(后任抚顺市长)和几个热血同学,一同奔赴革命圣地延安,寻找抗日救亡的道路。可惜,爷爷半路上染上了“肺痨”(肺结核),不得不返回家乡。当时肺结核是不治之症,寻医问药总不见好,家里就听了“娶亲冲喜”的主意,奶奶就这样嫁到了王家。可惜的是,这时的爷爷已重病在床。爷爷跟奶奶的婚后生活仅仅过了一年多,在爸爸呱呱落地只有两个月时,爷爷就病故了,留下了奶奶和爸爸这一对孤儿寡母。
爷爷的生命之光虽然短暂,但他弃学救亡的壮举永远是我们家族史里最夺目的一页,令我永远为之骄傲和自豪!写到这里,我想对青春少年时故去的爷爷说句话:“爷爷,我虽未见过您,但我能感觉您对国家和民族的爱、对倭寇那份切齿的痛恨!孙儿能感觉到您在国破家亡之际、民族存亡之秋的一腔热血!请您相信,您的热血已融进了孙儿的生命里,今天我们的国家再也容不下侵略者的半寸铁蹄,谁敢觊觎从血泊中站立起来的中华民族的国土,挑战我们的勇气与决心,我们将让它把所有欠下的血债血还!”
长房长孙本应该是很“打腰”(得宠)的,但没有了爷爷这根顶梁柱,就不见得是那么回事了。听母亲说起过,有一年冬天的除夕夜,奶奶曾抱着襁褓里的爸爸到爷爷的坟上哭诉。“身大袖长”的奶奶大褂的前襟破了一个长长的口子,连一块补丁都没有。是我的外祖母听到黑夜里坟上的哭声急忙赶到坟上,抱着爸爸把奶奶拉回了自己家,用补丁和针线把奶奶的破大褂补好,又让奶奶和爸爸吃过年夜饭才送回去的。我才理解了为什么奶奶一直不愿意再面对外祖母和妈妈,谙熟旧礼教的奶奶是不愿意面对自己不得已的改嫁,不愿意面对这段心酸难堪的往事。
就这样在艰难的岁月里,奶奶把爸爸抚养到13岁时不得不改嫁,到新的家庭又生养了两个女儿。要特别说的是,爸爸不仅对两个同母异父的小妹关爱备至、仁至义尽,而且与继父的亡妻留下的我的大姑、大爷情深义厚。——1975年我们正在乡下下放,我的外祖母罹患癌症,是我敬爱的大姑为了让外祖母尽快看到我们回城,多方申明情况,终于使我们在外祖母撒手人寰之前回到了她老人家的身边,这是一份我们感不尽的深恩、还不尽的亲情!
回头想想,如果没有奶奶在改嫁后的家庭里伺候后夫,全力担承起这个家庭里母亲的责任,全力抚养继女、继子的下一代们,赢得了由衷的敬爱和亲情,成为他们心中真正的母亲、祖母、姥娘,谁还能顾念这份亲情,把我们从农村办回来、使我外祖母没有遗憾地瞑目呢?奶奶好似割舍了对儿子、儿媳的付出,也背负了对嫡亲孙儿和孙女寡情薄意的形象,也曾是年幼的我不能理解并心怀怨愤的。但如果没有奶奶对新的家庭几十年的辛苦付出,又有谁肯在最危难的关头这样大义无私地帮助我们呢?
从前,年幼的我一直不知道、也不理解奶奶为什么要改嫁,爸爸也从不提及。除了除夕夜奶奶抱着爸爸哭坟的那场痛楚,妈妈还给我讲起一件事。爸爸妈妈在1962年结婚的时候,奶奶邀请了几家长辈、亲属来参加婚礼,大约3桌,老老小小大约30来口人。本来指望着这些亲属在同出身在同一座村子的儿媳和娘家人面前,给儿子捧捧场,但没想到只请来了30几张嘴。小孩子不懂事只管吃喝,懂事的老的则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一边喝大酒、摆老腔,礼金却没拿一分钱。爸爸妈妈的结婚日便是欠债、还债的开始,酒席钱当下就欠了200多元钱。是奶奶的亲弟弟、爸爸的亲舅舅、我的老舅爷看不过,不仅拿50元钱上了礼,又借给爸爸妈妈100元钱偿还婚礼的亏空。是我的大舅,借了自己科室的职工互助金,为他疼爱的小妹还清了全部的欠款。
我也由此理解了奶奶当时在这样的家族里的处境,理解了奶奶为什么不得不离开这个没有了丈夫的家庭,理解了奶奶为什么一直不愿意面对当年她看着长大的“堡子里的小孩”的妈妈,理解了奶奶在儿子的婚礼上没能带来一分钱的痛楚和无奈,更理解了她们婆媳俩之间为什么总想拉着对方的手好好的亲近,又总像隔着一道厚厚的穿不透的墙。
尽管是孤儿寡母,爸爸仍然要戴着“长房长孙”这副沉重的镣铐。他有四个亲叔叔,他那一辈的孩子共有八个,只有他是男孩,后面是七个表妹。虽然爷爷去世了,但封建礼教里爸爸的角色决定了有些长辈虽然没有对他尽过一份抚养孤子的责任,付出任何呵护,却仍成年累月向他伸手要债似的要钱,不顾人伦道义地搜刮我们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庭。爸爸刚刚参加工作有了收入,就要每月拿钱独力供养我的太爷、太奶,还要赡养、救济他的两个叔叔,要替一个表妹赡养她的父亲,甚至不惜向她借债去瞻养她自己的父亲。这具旧社会“长房长孙”的枷锁几乎毁掉了爸爸的生活,毁掉我们这个来自不易的家庭的幸福。看着爸爸常年为此付出的委屈,我也曾把这笔账归罪于由于改嫁没有呵护爸爸的奶奶。现在明白了,一个本来就在家族里备受冷落和欺凌的寡妇,一个不得不离开儿子的母亲,又能怎么样呢?
奶奶像一部无言的作品,她自己从不倾诉这些心辛酸的过往,从不表白自己的无奈,只有靠我们自己去感悟、去靠近她的心灵,评说是非曲直和个中滋味。平静和坦然犹如在她的心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副老茧,让她从容应付着风刀霜剑的冲击。她宁可独自担承一切,也不愿意把这些心灵“垃圾”倒给亲人,她愿意自己和亲人都平平静静的生活和相处。
在我对奶奶由陌生、不解到惦念、牵挂的成长中,奶奶日渐一日地老了,她对我的想念开始不平静了。平时从来不叮嘱我看望奶奶的爸爸也开始了叮嘱,他每次看望奶奶回来就带来奶奶想念我的口信。当时我正在上高中,课业紧张,也不能常去看望。每去一次,奶奶都欣喜不已。有一次去看奶奶,奶奶特意下厨给我炒了两道菜,原来奶奶的厨艺那么好!这顿饭吃得我余香满口。当我回家下楼,不觉向楼上回望时,正看见奶奶在窗口露出了白发苍苍的头,她正远远的向我回去的路张望着。那正是秋天,风刮得很紧。奶奶有几十年的哮喘病,平时坐在床上每说一句话都要喘好长时间的气,她最怕被风呛到,但此刻她却久久地伫立在窗口,任我怎么挥手也不回去。刮起的秋风吹乱了奶奶的白发,吹不乱她慈祥的笑容。我终于理解了,天下没有不深爱孙儿的奶奶。我终于明白了,如果奶奶的心里真没有我们,当年已60多岁的她为什么要赶到百里之外的农村看望我们,怎么能知道她在那条漫漫的归乡路上没有默默地难过?
我参加工作第二年冬天,83岁的奶奶病危,我急忙赶到矿务局医院看她,与亲属们在她的病榻前守护着。深夜,一直无力地休息着的奶奶忽然清醒了,她的面色超乎异常的红润明亮,闪着奇异的光彩,那一刻,美丽无双的奶奶真是艳如晚霞。奶奶对我说:“尧啊,奶奶没有照顾小时候的你和你妹妹,你们要谅解奶奶。我走了你们也不要太悲苦,奶奶这一生没有什么痛苦,也没什么遗憾,我很享福,也很知足。你们一定要记住奶奶是高高兴兴地走的。”看到一生艰辛的奶奶在病情危重的此刻如此坦然,悲怆和感动蓦然涌上心头,我不由得在奶奶的床前泪流不止。夜里,奶奶就含笑故去了。我也理解了,在奶奶的坚韧面前,再多的痛苦也只是一句“没有什么”,如果奶奶是个多愁善感,见花落泪,睹物伤情的妇人,孤儿寡母又怎么能走过那除夕夜衣食无着的光阴?
奶奶出殡的早晨,我站在头一辆卡车上打着灵幡,任凛冽的风雪批刺着我的脸颊,与长辈、亲友一道为奶奶送行。一路上我没有落泪,我的责任是让奶奶的灵幡在风雪中屹立不倒,就像她几十年在凄风苦雨里依然屹立的身影。奶奶是带着笑意走的,应该让愉悦伴随她。把对孙儿的爱藏在心底,没有令我撕心裂肺地想她,痛悔曾对她的陌生和隔膜,是奶奶以这种平静淡泊的方式传递的挚爱。
奶奶平静如冰,把所有的世态炎凉尽收眼底,只有自己体味,没留下一丝隔阂的灰尘。
爸爸传承了奶奶的坚强,他也是心满意足的鼓励,开心微笑着告别。爸爸直到晚年才向我说起了他在艰辛中求学的两个故事:一个是舍不得穿的一双胶鞋。奶奶改嫁后,爸爸回到了奶奶的娘家青台子,在我老舅爷家生活,靠国家的供养读完了小学、中学。爸爸读初中时要从青台子走到李石寨,奶奶曾口攒肚挪给爸爸买了一双胶鞋,但爸爸舍不得穿,就赤脚走在土石路上,走到学校门前时再把胶鞋穿上。说这个故事时,爸爸是笑着回忆的。另一个是每日一餐。在读中学时,爸爸在每天几乎只吃一餐的艰难里考取并读完了沈阳师范学院,最终成为一名中学教师,这是他和妈妈组建我们这个家庭的开始。
这几年,有感于爸爸生前的多病和衰弱,我在闲聊时曾说:“爸爸,您应该像妈妈一样写写回忆录,让儿子更清楚地知道家里的过去,知道您和奶奶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要不儿子对咱们的家族史总感到模糊不清”。爸爸神色黯然地沉思良久,最后只感慨地说了一句:“我能写什么呢?难道只是回忆那么多眼泪,告诉你们那么多痛苦吗?今天的幸福爸爸还享受不过来呢。爸爸已经完成使命了,今后要靠你好好续写以后的家史吧。”
我终于理解了,只有奶奶和爸爸这样的人,才能从风霜雨雪、坎坷跋涉甚至是绝境里走出。而支撑奶奶和爸爸走出泥淖,令家族薪火相传、枝繁叶茂的力量,是从容不迫的静气,是矢志目标的忍辱负重,是满怀挚爱的宠辱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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