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福临:建州卫初治所在地考
《满族研究》1996年第1期
无论从民族关系的研究来说,也无论从满族贵族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统治者来说,研究建州卫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但是,由于明朝统治者对少数民族的歧视政策,由于清统治者对其先人曾接受明统治者封赏讳莫如深,所以,关于建州卫的资料或支离破碎,或语焉不详。因而长期以来,虽然研究建州卫的中外学者甚多,但是关于建州卫初治所在地,至今仍未得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近年,笔者因研究某课题受到一些启发,因而,对建州卫初设治所进行考证。撰成此文。
一、建州卫与回跋部的界限
对于建州卫与回跋部的界限,曾是笔者感到困惑的问题。然而今之考证,确有冲出迷雾之感。这首先是得到关于“忽的河”考证文章的启迪。王钟翰著《明代女真人的分布》(下简称“王文”)道:“忽的河疑系今辉发江支流的富大河,海剌河疑系哈剌河。因为辽东志上说哈剌河是在今开原‘城东四百里,源出长白山北松山,东流入灰扒江,”。
富大河,今作富太河,在吉林省盘石县境内,发源于吉林哈达岭,东南流入辉发河。循此思路继续探寻,才有望“豁然开朗”。“王文”的“海剌河疑系哈剌河”的思路也是可取的,然而,说“海剌河,亦即松花江支流的海浪河”似乎不确。笔者认为,海剌河,应为今呼兰河。理由如下。
其一,“忽的河”与“海剌河”彼此所处空间应该接近。《明太宗实录》载:“永乐六年(1408年)三月,……忽的河、法胡河、卓儿河、海剌河等处女直野人头目哈剌等来朝,遂并其地入建州卫,命哈剌等为建州卫指挥千百户。”[1]忽的河、法胡河、卓儿河、海剌河等处都被“并其地入建州卫”,而一同入朝的哈剌等被封为建州卫的指挥或千百户官员,说明它们都毗邻建州卫而且彼此距离不会太远。
其二,“忽的河”即今富太河,富太河东南流入辉发河。
其三,海剌河即今吉林省盘石县境内呼兰河。“海剌河”即“哈剌河”的同音异写。而《辽东志》载,哈剌河在今开原“城东四百里,源出长白山北松山,东流入灰扒江。”[2]灰扒江,即辉发江。今吉林省盘石县境内有呼兰河,它在开原“城东四百里,……东流入灰扒江”。所以,海剌河(哈剌河)即今呼兰河。
另外,呼兰河位于富太河之东并与富太河毗邻,也符合空间接近的条件。确认了海剌河就是呼兰河,则可进一步支持“忽的河即今富太河”的判断。
其四,以为“王文”关于“海剌河,亦即……海浪河”之说不确,主要因为海浪河不是“东流入灰扒江”,而是北流水,入牡丹江。
根据以上考证,可知明初建州卫的西界应在今吉林哈达岭南坡富太河以东。富太河以西则为回跋部——辽以来的回跋部,尚非扈伦四部的回跋部(辉发部)。
二、建州卫初治所在地
1、房州的范围非常明确
《辽东志》卷七“韩斌传”载:“建州虏营,昔居房州。”这是关于建州卫初治地名的明确信息。此外,还有“建州卫奉州古城”[3]“原住回波江方州”[4]“凤州……于虚出(阿哈出)所居”[5]等记载。学者共同认为,回波江即回跋江,今之辉发河;房州、奉州、方州、凤州、坊州等,均为同音异字。而永乐二十二年李满住部下说:“吾等在前,于建州卫奉州古城内居住二十余年,因鞑靼军去二月十七日入侵,都司李满住率管下指挥沈时里哈、沈者罗老、盛舍歹、童所老、盛者罗大等一千余户,到婆猪江居住。这番话,是永乐二十二年说的,往前推算二十年,为永乐二年,二十余年,当然是永乐二年以前了。所以说,建州卫始设于奉州,是十分明确的。这是几位中外学者的看法。
目标是寻找房州。在确定地点以前,可以先设法划个范围。建州卫始设于永乐元年(1403年)[7]上述忽的河(富太河)、海刺河(呼兰河)等处并入建州卫在永乐六年(1408年),其间经过五年。所以,初设的建州卫西界应在今呼兰河以东。又,《辽东志》卷九.建州条下注载:建州“东濒松花江……江上有河曰稳秃……”薛虹著《明代初期建州女真的迁徙》认为,稳秃河“即在吉林市区西南流入松花江的温德河”。可见,初设的建州卫东界抵达松花江,北达今吉林市。建州卫的范围显露出来了。现在,在建州卫内寻找房州。《全辽志》卷一“山川”条载:“稳秃河,源出房州北山。”稳秃河即今温德河,“源出房州北山”,那么,显然所谓“北山”应指今吉林哈达岭的肇大鸡山;“北山”(今肇大鸡山〉的南流水,即今吉林省桦甸市境内的辉发河流域,应是房州所在的范围。
2、房州地点在哪里?
上文说到,“房州北山”为今肇大鸡山,那么“北山”为房州北界。扩而大之,吉林哈达岭为房州北界。建州“东濒松花江”,按此段松花江的走向,实际应说“东”及“东北”濒松花江。还说到“建州卫西界应在今呼兰河以东”,即由呼兰河与辉发河汇合处往东,一直到辉发河注入松花江的辉发河口区间,均属建州卫房州。翻开《吉林省地图》〈吉林省测绘局编印,1991年8月、可以看到,呼兰河与辉发河汇合处,恰在今桦甸市与盘石县交界处。按照这样的描述,房州应在大致以辉发河和松花江为界限的今桦甸市西北部范围内。那么,房州地点究竟在哪里?
(1)房州,是否就是“船厂”其地?《辽东志》卷九,“建州”条注:“东濒松花江,风土稍类开原,江上有河曰稳秃,深山多产松木。国朝(指明)征奴儿干,于此造船。”而且《吉林地志》载:“吉林县土名船厂……盖明永乐、洪熙、宣德三朝,累兴水师,招抚东夷,俱出发于此。证之阿什哈达摩崖,可以推定是造船设厂,确远在明初。”据此,建州卫治是否就是“船厂”其地?回答是否定的。因为“船厂”接近稳秃河(今温德河),显然在吉林哈达岭的北坡,而本题寻求的地点应在吉林哈达岭的南坡,因此,虽然明的“船厂”地方曾属于初建时的建州卫,但它不是卫治所在地。
(2)房州,是否在“南京城”?是否就是今之“苏密城”?《明史·地理志》载:明初,废元之开元路,设“东宁、南京、海洋、草河、女直五个千户所,洪武十三年置,十九年七月改置。”南京千户所为五个千户所之一。《辽东志》,卷一,“松花江”条注载”(开原)城东南一千里,源出长白山湖中,北流经南京城与灰扒江合。”孟森以此认为,此“南京城”,“为明之南京千户所所在[8]南京城”濒松花江,松花江经过南京城后,与辉发河汇合。
南京千户所,洪武十三年置,十九年改置,前后仅存在六年,所以,历史上地位不显,几至完全淹没。然而“南京城”,在辉发河流域,在吉林哈达岭的南坡,却是我们应该注意的。建州卫始建于永乐元年十一月,初治于奉州(房州),永乐二十一年二月因鞑靼的侵扰,李满住便率众从奉州迁往婆猪江流域。阿哈出、释加奴、李满住祖孙三代在奉州居住仅二十年或二十一年,期间较短,而且权力经过由袓而父而孙的转移,所以建州卫治奉州在历史上的地位也不显。
然而,通过上文的考证已确知奉州(房州)在今桦甸市境内西北部,这对本题非常重要。从洪武十九年南京千户所被改置,至永乐元年建州卫设置,其间经过16年。按历史的惯例,行政治所的设置往往前后因循。何況“南京城”所在的辉发河流域,早从辽、金时代以来,就是“非生非熟女真”的居住地。所以,女真人的建州卫治所,很可能设于原“南京千户所”所在地。亦即:先前的“南京城”,后来改称“奉州”。因为建州卫最初的治所使用期间短促,所以,或“奉州”、或“房州”、或“凤州”,甚至“方州”、“坊州”,终无定字。专有名词尚无定字,也是其名称叫不响,传不开的重要原因。
如果关于“南京城”与“奉州”是前身与后身的关系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奉州(南京城)应瀕松花江,在辉发河口;南京城(即奉州)本是座“古城”。谈到这里,应提请注意:直到清朝中期以前,今日东北地区普遍地旷人稀。明朝以前,更是人烟稀少。当时,难得有一个大的居民点,远近知名的地点则更为少有。在那种条件下,指示空间时,为了醒目,为了用已知唤起未知,选用的“知名”地名或者属于某城池,或者属于某较大的居民点,但它们却未必紧紧挨近所指示的地点。
比如明清时代,用相距三五百里的吉林(鸡林)和开原两地名指示其附近空间各点就是明显例证。了解了这层关系,再体会“(松花江)北流经南京城与灰扒江合”,笔者认为:建州卫治所奉州(先前的“南京城”)就在今日桦甸市的“苏密城”,理由有三:
其一,苏密城堪当为“京”。京,意为筑起的高丘;政治中心地。今吉林省桦甸市境内有渤海时代古城,今名为“苏密城"。“苏密城”见于《吉林通志》和《桦甸县志》。《盛京通志》和《嘉庆重修一统志》,却不见“苏密城”,而有“那丹佛勒城”。曹廷杰:《东北三省舆地图说》认为,“即今那丹佛勒城,然城基甚狭,不足为‘京’,唯苏密城周七里,内有子城,方隅均属相符,此当是也。”就是说,《东北三省舆地图说》认为,苏密城堪当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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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曹廷杰误将“苏密城”和“那丹佛勒城”判为两地。经考证,“苏密城”和“那丹佛勒城”本是同地同城。[9]另,李健才先生对“苏密城”也持类似“堪当为京”的看法。他说:“据实地调査以及《吉林省文物普查档案》得知,苏密城是辉发河流域最大的渤海古城。它和渤海东京龙原府遗址——珲春八连城、中京显德府遗址——和龙西古城子的规模相同,外城周长均为五里,具有渤海府城的规模。”[10]
综合曹廷杰和李健才之说:从苏密城与渤海东京龙原府、渤海中京显德府“规模相同,外城周长均为五里”来看,把苏密城视作“京”,从而明朝人抬称其为“南京”,都是合乎逻辑的。
其二,苏密城是“古城”。上引《李朝世宗实录》:有“建州卫奉州古城”一语。这是明初的话,既称奉州为“古城”,那么它应是明朝以前(不含明朝)的城,最晚说也应是由元上溯的城。考察今桦甸市西北部,“苏密城”“是辉发河流域中唯一比较大的渤海‘古城,”。[11]综合这两项理由,可以判定晚清以来所谓“苏密城”,就是明初建州卫初治的奉州(房州)。可见,奉州(房州)在辉发河流域,然而是辉发河下游,而不是辉发河上游。
其三,“苏密城”前身的废弃时间与李满住迁离奉州的时间相合。为了进一步证实拙论
的可信性,笔者于文章完稿后于1995年6月,专程去桦甸市考察。承蒙桦甸市文体局和文物管理所领导的大力支持与协助,笔者踏察了苏密城,并得到原文管所长李其泰先生所赠《桦甸县文物志》一册。通过与李先生讨论和踏察以及阅读《桦甸县文物志》,越益增强了笔者对已得结论的信心。
在辉发河沿岸、松花江以西今桦甸市境内,除苏密城以外,还有几个古城。“北土城子”,位于苏密城东南3公里,苏密沟乡小城子村北约200米处。该遗址未见城垣遗迹,范围也不大,约200平方米左右。[12]从出土文物看,当是渤海时代遗址。
“永安古城”,位于横道河子乡永安村永安屯东南5公里的岗上。永安古城平面近似方形,周长195米,是金代古城。“治安古城”,位于横道河子乡文华村治安屯西北一个东西走向的漫岗上。该城平面近似方形,周长182米,为辽金时代遗存。“新屯古城”,位于金沙乡复兴村新屯南,南临辉发河。辉发河由西向东流经此处,显示出较重要的战略地位,是水上交通来往的必经之地。新屯古城地处河岸台地上,依山面水,周围开阔。其城为长方形,南北长65米,东西长25米,周长180米。新屯古城可能是辽金时代以后的建筑,“推測是明代前后用于军事、交通的设施。”
由上可知:北土城子、永安古城、治安古城、新屯古城等规模均较小,不堪为“京”。另外,从人口与空间的比例关系看,李满住管下一千余户,按平均每户五人计算,共约5000多人;李满住麾下有五位指挥,设五位指挥共统领五分之四的部众,而李满住直接统领五分之一的部众约1000人;苏密城可以容纳都司李满住的直属部众1000人,其余尚须居住于城周,而其他各小规模古城——北土城子、永安古城、治安古城和新屯古城,都不可能容纳直属部众1000人。因而排除了它们为奉州(房州)的可能性。唯苏密城规模宏伟,形制规矩,两重城,三重壕,适宜居住,便于防守。
笔者研读《桦甸县文物志》,关于苏密城的其中一段论断,使笔者兴奋非常。该书第47页道:“(苏密城)城的规模和布局在渤海时期便形成,以后为辽金沿用,大约在明代后期才废弃不用。”如上文所引,因为鞑靼的侵扰,李满住率所部于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离开奉州迁往婆猪江流域居住。李满住迁奉州的时间与“苏密城”前身的废弃时间相互衔接,基本吻合,结合前两项理由,这就得到第三项理由。因此更坚信:今苏密城即是古奉州。
苏密城卫星图
放大图
卫星图计算,周长约2.7公里
[1]《明太宗实录》卷55,第9页.
[2]《辽东志》卷1,第16页,灰扒江条注.
[3][6]《李朝世宗实录》,卷24,世宗六年(永乐二十二年)四月辛未.
[4]《李朝世宗实录》,卷25,世宗六年七月乙亥.
[5]《李朝世宗实录》太宗十一年四月丙辰.
[7]《明太宗实录》,卷24.
[8]孟森,《建州卫地址变迁考》文载于孟著《明清史论著集刊》(续)
[9][10]李健才《桦甸苏密城考》,文载于李著《东北史地考略》;
[11]李健才《渤海的中京和朝贡道》文载于李著《东北史地考略》.
[12]北土城子及以下永安古城、治安古城和新屯古城,俱见吉林省文物志编委会,《桦甸县文物志》(1987年5月,内部资料),第51—54页.
资料:苏密沟古城简称苏密城,位于吉林省吉林市桦甸市城东约四公里的辉发河冲积平原上,因近苏密沟而得名。
古城略呈方形,分内、外城,呈回字形,正南北向。城墙石基夯土筑成,有四门,北门已废。东、南、西三门有瓮城,西门和南门瓮城保存尚好。东、南城墙有女儿墙、角楼遗迹,护城河尚存残迹。
内外城皆为夯土构筑,夯层厚10-15厘米。内城现高3~4米,顶宽0.5~1米,基宽约10米左右,内城城墙周长约1400米。外城现高3~4米,顶宽2~3米,基宽10~12米。外城城墙周长约2600米。城四角突出,当年可能有角楼建筑。内、外城西门有明显的瓮城痕迹。内城隐约可辨南北城楼的痕迹。城外三面(东、西、南)有护城壕,西面护城壕较为明显,现宽13米,深2米左右。城内耕地上散布许多筒瓦和板瓦残片以及灰褐色泥质陶片等遗物。
苏密城是研究渤海城池建筑和渤海历史的重要遗迹,具有重要的考古价值。2006年5月,苏密城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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