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光阴里的老物件
婴儿服
我襁褓时的婴儿服,母亲一直把它整齐地叠在皮箱里。这是一套赭色的秋衣连体裤,母亲当年在抚顺百货大楼精心挑选的,昂贵高档的婴儿服。布面柔软绵细,背带把上下衣连在一起。虽然已经残破陈旧,把手放在布面上,依旧能触摸到母亲和外祖母的手温。
1964年母亲30岁时有了我,欣喜无限。每天中午,母亲都要往返40多分钟,从榆林的老抚挖职工医院,急匆匆赶回东公园住宅区看儿子。哪怕只能在家停留20分钟,也要回来抱抱儿子。每听到母亲上楼梯的声音,我就把头转向门口,等着母亲出现。母亲要赶回班上,走时就要伴着儿子的啼哭出门。自我出生,外祖母就来带我,长年累月背着外孙子的手勒出了老茧。从城里到下放农村,外祖母一路相随,一直把我带到了11岁。
我结婚自立门户时,母亲艰难地度过了想念儿子最煎熬的一段。40多年里,母亲从未拖累过儿子。每次出国、出差,总是让我放心外出,不要牵挂。知道儿子工作忙,母亲很少打电话,每周见了面,也总是让我坐坐就赶快回家休息。
最近的一年,盼儿子看望尤甚。年近九旬的母亲膝盖骨刺,两腿站起来很艰难。但每次临走时,母亲都要让妹妹或保姆把自己搀扶起来,吃力地转过身,看着儿子离开。
母亲今天已四世同堂,欢欣喜悦,没有遗憾。但最想念和牵挂的,永远是自己的儿子。
木尜
尜(音ga,二声),学名“陀螺”。它是一块上宽下窄的圆木,削尖的底部钉上一个金属的头。冬天结冰了,用小刀在木棍头刻一个环槽,把一根细绳拴在槽里,这根棍就成为“抽尜尜”的鞭子,小孩用它抽尜在冰上打转。
作者珍藏的木尜
小时候都玩过“抽尜尜”,大都是大人用木头手工削制的,品相很差,也很粗苯。我的木尜则是尜中的“美男子”,与其说是玩具,不如说是产品。它直径有茶杯口那么大,通体米黄色、流线型,非常光滑,圆周还刻着两条装饰的典雅纤细的环线。它是我的大表哥在老抚挖模型车间用机器镟出来的,份量不轻不重,不裂纹、不变形。
我未满周岁时,母亲有一天回来看我,看见当时只有17岁的大表哥正在大水池边给我洗“褯子”(孩子的尿布)。大哥是全家族的长房长孙、第一个男孩,特别精贵,从来水米不沾,哪能干这种脏活。老传统的母亲急忙要抢下来,大哥却笑着说:“三姑,王尧是我的小弟弟,我应该给小弟洗,没事儿。”大哥历来疼爱我。我们一家三代都在老抚挖工作,参加工作后,大哥也对我百般护持,像小保尔的哥哥阿尔青。他和大嫂在同一个工具车间,又是老抚挖文工团的一对“金童玉女”,两个人恩爱了一辈子。
小时候从乡间回来探亲时,大舅家人多住不下时,我常住在大哥家。已自立门户的大哥大嫂有了两个男孩,我的二侄还是残疾。大嫂是老抚挖60、70年代文工团的领舞,容貌美丽全厂闻名,父亲又是老革命,老抚挖第一任保卫科长,副厂级干部。在高级知识分子的我大舅一家“运动”中被“洗澡下楼”,身处逆境时,大嫂坚不为动,毅然嫁给大哥,几十年为大哥、孩子付出无怨无悔,常年上最艰苦的夜班,以换来白天在家看护残疾的二儿子。二儿子活了40多年,曾经无比美丽的大嫂熬碎了心血,熬老了红颜。
我比两个侄儿只大了5、6岁,在大哥大嫂眼里,我既是他们最小的弟弟,也是他们的孩子。不管日子多艰苦,每次到了大哥、大嫂家里,大嫂总是倾尽所有给我作好吃的,就是一碗挂面,里面也要放上一个鸡蛋,放上细细的菜丝。大嫂还教我打舞蹈的“云手”,举手投足,就像舞台上那样光芒四射。大哥和大嫂,永远是我最崇拜的一对,最爱的一对。
大哥还给我做过一个更大的木尜,像紫檀木似的很沉重,涂着紫色油漆,看起来像“传国玉玺”般庄重,但不如“美男子”那么“亲民”好用,可能还锁在老屋的柜子里。
积木
好美的积木啊。也是母亲当年在抚顺百货大楼买的一套彩色积木,产地是上海。这套积木一共6块,每一块积木都是4方、6面。手感特别好,拿在手里把玩不轻不重,光滑可人,令我更难忘的是精美绝伦的图案。
5、60年代我国的画作,总是洋溢着瑰丽亲切、朴实优美的暖色,基调是那么昂扬、热烈和温暖。红色是浓郁的果红色,亲切而不刺眼,绿色是那么鲜润和悦,蓝色是那么高远。我记得有块积木,一面图案是上海街景。场景繁盛又热烈,蓝天白云映衬着高楼大厦,马路边绿树红花。另一面是北京天安门城楼前,一辆黄色红边的老式公共汽车在马路上奔驰。一面画着一辆风驰电掣的摩托车,摩登洋气。还有一面是一个外国小孩,金发碧眼,留着卷发,长长的睫毛,黑色的大眼睛清澈恬静,有男孩的圆嘟嘟的微胖,也有女孩的媚气,穿着红色上衣,精巧的黑色“戴带”皮鞋,双手握着鼓槌,彩绸飘舞,欢乐地敲着胸前挎着的一个小巧的皮鼓。因为我爱不释手,后来积木上的图案渐渐被磨损了。
怀念那个时代,它的产品都是用心制作的精品。
嘎拉哈
我童年最喜欢的游戏,一是男孩子都喜欢的团队游戏“打仗玩”。春天里孩子们刚脱去冬衣,精神抖擞,手脚利索,夏天更是漫山遍野跑跳游玩,得显身手。小伙伴们分成“解放军”和“敌人”(日本鬼子或伪军)两伙,“攻山头”、“拼刺刀”。真该感谢甘当“敌人”被“消灭”或“俘虏”的小朋友们。秋天农忙,小伙伴们也要帮大人忙活,就不能常聚在一起玩了。二是打“牌九”。那时东北的冬天冰天雪地,严寒彻骨,家家大人小孩都在家“猫冬”。像男孩都喜欢的滑“单腿驴”,我掌握不了平衡,就不爱玩。呆得寂寞,父母就拿象棋棋子当“牌九”,用1分钱、5分钱作“本钱”,教我“坐庄”、押“天门、地门”,“点儿”大赢钱。要是抽到一对车、马或炮,那基本是稳赢不输的大牌。我手气好,赢了满满的一个装奶粉的铁罐头盒零钱。后来妈妈说我“点儿密”(痴迷的意思),怕把孩子培养成“小赌棍”,就不再陪我玩了,用更有魅力的“弹嘎拉哈”代替了。
作者珍藏的外祖母积攒的一袋“嘎啦哈”
从上至下,是嘎啦哈的“正、牛、壳、驴”4面。
羊嘎啦哈,从左至右为“正、驴、牛、壳”4面。
猪嘎啦哈,从左至右为“正、牛、壳、驴”4面
姥姥积攒了一口袋“嘎拉哈”,共43个。大部分是猪骨,焦黄亮润夹着黑纹。还有几个小巧漂亮的羊嘎拉哈,品相精美,握在手里油腻光滑。游戏规则也很简单,“撂正弹对儿”——嘎拉哈分“正、驴、牛、壳”4面。“弹对儿”就是在嘎拉哈里,选择骨面一样的两个弹击,弹中一个拿走一个,以多为胜。每个人捧起一堆嘎拉哈往炕上扔,扔出“正”多的人先弹对。弹嘎拉哈还真是有点“技术含量”的游戏,就像打桌球一样,要分析弹击的线路,看弹完一对相同骨面的嘎拉哈后,离下一个相同骨面的多远,打哪一个更有利,更可“持续”。还需要精湛的手法,小心翼翼翘起“兰花指”,别碰到其它的嘎拉哈,碰到了就是违规,本轮就被罚不能弹了。
弹嘎拉哈很有瘾,胜了就赢了一大捧,比赢零钱更有财富的质感、获得感。我曾练就了一手“隔山打牛”的“绝技”,可以隔着一、两个嘎拉哈,将面前的一个弹得飞越过去,击中远处骨面相同的目标。
母亲的小皮箱
母亲是老抚挖职工医院的药剂师,知识分子,50年代就挣56.5元月工资,当时老抚挖职工平均月工资不过35元左右。高工资的母亲知书达理,熟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拉得一手出色的小提琴,清秀漂亮,身姿挺拔,是单身多年的老姑娘。母亲舍得花钱给侄男外女们,自己的衣着打扮也都是时尚、端庄的上品。像西服西裤,黑绒旗袍,永久牌自行车,梅花牌手表,应有尽有,母亲结婚前的积蓄达300多元。
作者母亲的小皮箱
母亲有一大一小两个皮箱、一个大柳条包。大柳条包装着出嫁时崭新的被褥铺盖,蓝色大皮包装着不轻易动的精贵衣物。小皮箱是米黄色的,很精巧又便于携带,1961年,它曾两次随母亲到阜新医专上学、深造,装满了母亲求学时厚厚的拉丁文笔记、药剂学教材。
我一直喜欢母亲的这只米黄色小皮箱。2006年,我带着这只小皮箱,参加在职研究生学习,把文凭交给了母亲。1984年,老抚挖党委决定送我到石门岭市委党校脱产学习时,母亲也用它作我的行囊。两年后,我带着皮箱里的两本大专文凭回到了母厂。
只要你尽力把你的“皮包”装满该装满的东西,党的领导就会目光如炬,洞察秋毫,毫不迟疑地任用你的长处,不需要你偏离轨道去求索功名,哪怕是一根烟、一杯茶、一盒烟、一分钱,这就是老抚挖党的领导、共青团的领导,这就是我的老红军、老革命们打造的母厂。
百年金戒指
70年代父母到农村下放了6年,因抚育我和妹妹耗资巨大,也因为父亲数十年对亲戚一贯的乐善好施,包括不惜举债赡养并不直系的长辈,包括隔辈的祖父,所以本是双职工收入的父母却积蓄甚微。我结婚时,父母倾尽所有但彩礼微薄,母亲最后拿出了这枚包着红布的金戒指,嘱咐我戴在妻子的手上。
作者外祖母留给外孙的金戒指,它距今已105年
这枚金戒子很小巧,厚重的“马镫金”造型,泛着古朴的深金色。母亲告诉我,这枚金戒指是外祖母与外祖父在1918年成亲时,外祖母从娘家带来的。外祖父家是民国时千金寨的木匠,家境优渥,但只有外祖父一个独生子,急着传宗接代。外祖母家是上黄金村的大户,外祖母容貌美丽端庄,贤淑温良,说媒的人踏破了家门。两家门当户对,一拍即合。成亲时外祖母只有17岁,外祖父23岁,距现在已105年。外祖母勤俭持家,扶弱济贫,和睦乡里,抚育了全家族后代,这枚金戒指是外祖母在多少年艰难坎坷,颠沛流离留下的最珍贵的礼物。
作者的外祖母
外祖母重病时,拿出了这枚珍藏多年的戒指,对我母亲说:“你有男孩啊,留着给王尧将来娶媳妇吧。”外祖母离开人世时最后的一眼,依然望向了她最舍不得的外孙子。
外祖母作古后,母亲最怕提到母亲这个词。失去了世界上最疼她的人,母亲从此再也不爱回娘家,怕的是触景生情,每到年三十心里就特别难过。2006年的春节晚会上,唱响了《母亲》这首歌,当电视里唱到“三鲜馅的饺子有人给你包”,“那个人就是娘、就是妈”时,母亲啜泣不止,我也拼力躲避着这样的歌声。我和母亲谁也不说破,我们想的是同一个人,我的外祖母,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牛顿应该感谢砸在头上的苹果,让他由此醒悟了开启未来的引力原理。每一个老物件、每一段城市的历史,也都是一个个启迪智慧的珍贵的“苹果”,它们能让人在不忘来处的追忆中,为迎来新的希望而思考,为创造更美好的未来而奋斗。
作者的大嫂赵玉珍,老抚挖文工团歌舞团60、70年代的领舞,
《长征组歌》英姿飒爽的女红军剧照。
作者的大哥朱洪仓、大嫂赵玉珍青年相恋时在东公园留影。
王尧,1964年生人,先后在我国首家挖掘机制造厂——原抚顺挖掘机厂、市外经委、市商务局、市科技局工作,现任抚顺市工业和信息化局副局长。多年来,撰写近200篇以老抚挖为主题的工业历史轨迹及家庭生活的回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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