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兰德迈：抚顺人

抚顺人里有很多原来不是抚顺人，山东人、河北人、河南人都有。有好多年，关里时不常闹闹饥荒什么的，而抚顺东临辽东山区，西接省会沈阳，既风调雨顺、土肥水美，又交通便利、地广人稀。周围林中有山货野果自生自落，任人采摘；城市里有以煤矿为中心的工业群落，可以挂号上班，可以摆摊卖货，最差的也可以做个“破烂王”，穷人在这里，容易活。于是，不知始于何年何月何人，关里人成群结队地闯关东，就开始把抚顺当成了一个上好的据点。来了，就不走了，男人娶妻、女人嫁汉，行了人生大礼以后，就算扎下了一条根，枝枝蔓蔓地生息繁衍起来。这样看来，抚顺基本上算是个移民城市。天南地北、关东关西，混居一处、水乳相交，碰撞磨合之后，也就形成了一个整体。过去还常常听说，当地人管山东人叫“山东棒子”，管河北人叫“河北老袒儿”；而关里人则管当地人叫“当地耗子”，现在还有这种叫法吗？没了。大家一律称自己是——抚顺人。

抚顺人曾经为自己城市的“没名”而大伤自尊，而忿忿不平。“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串联去北京，接待站窗口里一女的问我：“哪儿的？”我说：“抚顺。”她说：“什么？”我说：“抚顺。”她还问：“什么？”我就说：“抚顺抚顺抚顺，抚顺都不知道！”后来我想，她是真不知道。前几年去上海开会，一位广东电视台的哥们儿问我：“里细喇里人啦？”我说：“抚顺。”他“嗷”地叫了一声，说：“抚顺，我基道的，抚顺很棒的耶，有大海呀！”我平和地说“旅顺有海，抚顺没有。”他说：“不好意西”。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前年以来，辽宁足球队的主场设在抚顺雷锋体育场，这下“抚顺”两个字在新闻传媒里的使用频率立马提了上来。我上北京办事，出租司机问我：“那里人？”我说：“抚顺。”他高兴地和我神侃起来，说挺遗憾的没去过你们抚顺你们抚顺挺大的吧过两天北京国安跟山东鲁能有场球你得看……把我说的兴奋极了，下车给他20块钱，说：“不用找了。”

民间历来有对各地人的评价，比如哪精、哪怪、哪滑、哪豪爽、哪小抠等等，抚顺呢？没有过。抚顺人的“集体性格”到底怎么评价？我姑且试着说说。

抚顺人大方。抚顺这地方山大、水大、厂大、矿大，所以，人也大方。先不说东部山区大片大片的林子，为全国提供多少木材和山货、大伙房水库供应下游的沈阳等四个城市和地区多少水；也不说最大的露天煤矿，最大的特殊钢厂，最大的炼油厂、最大的铝厂都在抚顺。当然是曾经，因此抚顺人曾经工资很高。单说家里有穷亲戚的，那个没有这样的经历：亲戚来了，哪怕是平常不舍得吃肉的，也要大大方方地来个“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造他一顿。吃饱了喝足了，临走前男的撕着扯着塞手里点钱，女的已经悄悄地包好了一包大人孩子的旧衣服。要不抚顺咋会流行这样的段子：四个菜够牛的了，还包啥饺子？

抚顺人能干。乡下人打柴禾、采山货；城里人采煤、炼钢。早先，打煤坯、挑水谁没干过？现在，大到成车皮发煤、发钢材、发石蜡；小到去沈阳五爱市场倒服装，去矿务局市场倒蔬菜。由来已久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养成了抚顺人的品性：能干。西安有“闲人”，上海有“白相”，北京有“顽主”，而在抚顺，游手好闲历来是被人嗤之以鼻的。抚顺人从来视有正事干、能干正事为本、为荣，以致社会转轨变型给他们带来的痛苦比其它地区的人要深。现在，我看这个历史性的心理过程即将完成了。每次与那些擦皮鞋的女人和骑“神牛”的男人擦身而过时，我对他们总是心怀敬意的。人，只要能干，就没个不行；抚顺人只要保留着能干的品性，有什么不行呢？   

抚顺人要强。这个月里，参加了几个朋友送孩子上大学的餐会。席间，略显疲惫的中年男人女人们，谈起自己的孩子考上了某某名牌大学，便兴奋得要命；而那几位神情暗淡一点的，连声慨叹自己的孩子不争气。这几年毗邻重点高中的住房租金猛涨，其中情形可见一斑。抚顺在各方面的历史和现实，叫抚顺人不知不觉地形成了这种特殊的性格：要强。某次与抚顺驻京办事处主任聊天，他历数在全国以至国外出类拔萃的抚顺人，竟至喜形于色，不知不觉之间把抚顺人要强的本色表现得足金足两。

抚顺人宽容、开放、聪明。我没有做过这方面的调查，但我敢说，目前在世界各地的中国人、在全国各地的外地人中，若按百分比统计，抚顺人一定会很多。因为他们的血液里，有他们父兄移民的基因；也因为他们形成了自己流动的品格。你看，北京、上海、沈阳、哈尔滨、长春等城市的人，在服装上各具特色，或保守、或洋气、或考究，且排斥异种风格以至常常会表现得过了格。而抚顺人在这方面兼收并蓄、快速反应，电视里也好、杂志上也罢，只要是好的，几天后就会在大街小巷里流行起来，就是个“学你没商量”。抚顺的黑土地既然宽容地接纳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子，那么这些游子也就具有了天然的宽容品格，他没有什么可以固守，也就不固守什么；他没什么资格瞧不起别人，也就不小瞧别人，在容纳别人的同时，偷偷地学习别人，可见他兼具宽容、开放和聪明的品格。

2002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