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八月的叶赫

第五章：继承人的桃花劫

1、八月的叶赫

萨尔浒大捷代善功不可没，在大规模的对明战役中，代善再次显示他果断、智慧的军事才能，宽柔性格铸就审时度势，权衡得失的中庸思想，构成独到的政治见解。他深深了解父汗好战，以征战定乾坤，以武力治理国家。为此常劝告父汗：“每以四面受敌，仇怨甚多，则大非自保之理。”

代善在他六十六年的生涯中不愿与人树敌结怨，皇太极、多尔衮、济尔哈朗等这些政坛上的竞争者，生活中的血肉同胞，给代善多少不快，愁闷，痛苦，都埋在心里自我消化。恰恰是出奇的容忍性格，使他历尽三朝，长寿善终。

代善的骨子里是刚柔相济的，他既不因柔而过于软弱，也不会因过于刚性鲁莽，为求平衡，每有争论多半保留意见，甚至委曲求全。萨尔浒大捷后仅一个多月，努尔哈赤统四万大军扑向开原。出发第三天，天降大雨，道路泥泞，河水泛滥。努尔哈赤心里犯了嘀咕：是后退呢？还是前进呢？前进时机不利，后退恐沈阳驻军察觉。于是，大军原地待命，等雨停水退。一方面派出小股人马，掠沈阳周边地区。

一天后雨停风歇，努尔哈赤挥鞭指向开原城。开原守军顽强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城陷。开原是座英雄的城市，官民拒不投降，总兵官、副将及其他小官全部被杀。百姓投井上吊自杀。一时间，开原城血雨腥风，鬼哭神泣。有一伙下马步行的开原守军撤到高粱地里。八旗兵尾追而至，像打围一样围歼了开原守军。

占领开原城，努尔哈赤亲自登上城南门楼上坐下。铁岭不知开原陷落，派三千兵增援。代善看见铁岭骑兵腾起的尘埃，知是援兵到了，二话没说，率兵前去迎击。铁岭骑兵远远看见代善的红旗，不待交战，掉转马头落荒而逃。代善本想追击，想到还有许多事情处理，没有恋战，砍翻几十个铁岭骑兵，拨马回开原城。

开原历史久远，富庶繁华。八旗兵在城里住了三夜，财宝、俘虏还没有分配完毕。遣送完财物，八旗兵放火烧掉开原城。

夺取开原，后金再进铁岭，铁岭很快陷落。代善带诸贝勒、大臣收集俘虏，登记财物牲畜，当晚努尔哈赤入城，住宿道员的衙门里。第二天清早，出城放马的士兵被趁夜潜伏到城外的蒙古宰赛贝勒的兵杀掉。城里的努尔哈赤勃然大怒：“为什么不去杀了这帮蒙古兵？”

对蒙古和朝鲜，代善一直主张拉拢贿赂，不愿结仇。他反问父汗：“如果我们追杀蒙古兵，将来会不会后悔呢？”代善的意思，杀掉蒙古兵，恐怕结怨蒙古，与日后交往不利。

努尔哈赤说：“后悔什么？这兵是宰赛派出的。宰赛夺取我们已给聘礼的叶赫女子，这是一。其次袭击我们兀扎鲁村，这是二。我们派遣名叫和托的人，无故逮捕系上铁锁，这个使者逃出来，在路上被汉人杀掉。这是三。宰赛与汉人合谋，讨伐我们，多所赏赐，对天地立誓。这是四。宰赛对汉人说，多给我赏赐，我若不讨伐满洲，天实鉴之。这是五。今天又暗杀我们的人，这是六。据此，我何后悔？”

代善还想再劝父汗，见父汗斩钉截铁，怕坚持意见惹父汗生气，率兵渡过辽河，活捉宰赛本人及其二子、铁哥们蒙古人代噶尔塔布囊等共一百五十人。代善押着宰赛一干人等回到铁岭，第二天杀牛宰羊，敲锣打鼓，押着宰赛拜见父汗。宰赛和他的手下问努尔哈赤及诸贝勒大臣好，努尔哈赤右侧的皇太极羞辱宰赛说，我们牵马徒步的十个小子的头破了，其他都好。你们的乘马和鞍子都好吗？宰赛羞愧难当，低下了头。

宰赛在喀尔喀五部中兵多牲畜多，自恃强盛对其他部落多有凌辱、掠杀、其他部落憎恨他，知道他被代善活捉，喀尔喀其他四部奔走相告。宰赛本人也自知，今后在喀尔喀五部中地位一落千丈。再没有人听他摆布。

与后金而言，一六一九年是一个多战的年份，也是丰收的年份。萨尔浒大战给后金打通一条路，踏上这条路，后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八月，硕果累累的后金又踏上征途、这次，努尔哈赤的目标是叶赫——与后金不共戴天，互为仇敌的亲人。

叶赫与后金关系之近，之复杂，在诸多女真部落中堪称第一：努尔哈赤最心爱的女人孟古姐姐来自叶赫，努尔哈赤最渴望的女人东哥也出自叶赫，且孟古姐姐是叶赫部落金台石的妹妹，东哥是金台石的女儿。代善的一位福晋同样来自叶赫。叶赫分东城、西城。西城是金台石，东城是布扬古。东、西两城是亲叔伯兄弟。代善的叶赫福晋是布扬古妹妹，布扬古弟弟布尔杭古是代善的妹夫。

结亲为政治，仇恨也为政治。在政治利益面前，亲情、爱情、友情全部褪去原初的温暖，披上一件光怪陆离的外衣，这件外衣穿在代善身上时，许多事束缚得他无能为力，克制着热切的感情。

八月十九日，代善随父汗进发叶赫。两天后的夜里，天空滴滴答答地下起小雨。下半夜，雨停，后金八旗继续前进。

后金大举侵犯，叶赫的哨探已报告少城主金台石。翌日清早，八旗兵到达叶赫，金台石全城备战。八旗兵簇拥在城下，东城、西城全陷入后金包围圈。金台石号令吹响法螺，放弃外城，把子女们收集在内里的山城中——金台石知道，此一战凶多吉少，他做好最坏打算。

皇太极是金台石的亲外甥，甥舅一个城外，一个城里，飞箭流矢，毫不留情。皇太极在外城架设云梯，整理楯车完毕，通告各营休息。然后对城内喊话：“我们的兵吃炒面休息，在持楯车进攻之前，城内的人可以投降！”

叶赫是一座老城，从杨吉砮祖上传到金台石，历经几代人。叶赫城的人誓与城同在，皇太极的喊话，反而激发他们誓死一拼的斗志。叶赫城的人互相勉励：“战斗到底！我们都是男人，都有手、有脚。战是死，不战也是死！”

八旗兵补充完给养，立即攻城。叶赫城代代修建，城墙厚实、高大，叶赫人又拼死抵抗，攻城遇到阻力。但这难不倒努尔哈赤，他坐在叶赫西城南面山岗观战，指点八旗兵进攻。身经百战的努尔哈赤，发现了叶赫城的弱点，命令八旗兵破坏东城北，先撕开一道口子。按努尔哈赤的指挥，西城北很快被攻破，八旗兵如水涌入。

叶赫人无路可逃，不战而降。金台石领着他的福晋、儿子登上他居住的高台，八旗兵在下面劝他投降。金台石说，叶赫是我祖居之地，我岂能投靠他人，辱没祖宗。我因力不足而败，断无生路。我想亲眼看见我外甥，和他见个面，我才下来。

皇太极从东城赶到西城，与舅舅之间展开一场对话：

金台石说，我不认识我外甥。不知你是真是假。

皇太极说，我们和好时，派来给你儿子喂奶的老妪认识我，把她叫来一看便知。

那老妪来了，证实是皇太极。金台石见果然是外甥，动了感情，和外甥提出条件，只要外甥答应善养他，就下城。不收养，与城同亡。

皇太极冷冷说道：这些年，你竭心力，苦国人，修筑坚固的城。今城被攻破，你仍在台上不下。你要我一句收养就下来。要我的誓言吗？你下来，跟我到父汗那里，死就死，生就生。从前为和好我们派过二三十使者，你爱杀就杀，要扣留就扣留。想你的罪恶，父汗也许杀你，念在外甥我的份上，父汗也许留你。

皇太极的话像兜头冷水，泼灭金台石最后一点希望。又提出见大儿子德尔格勒一面。德尔格勒很有骨气，对父亲说，下来吧，杀就死，收养就生。金台石犹豫不决。皇太极捆绑表兄见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欣赏德尔格勒，吩咐皇太极好生对待表兄。这时，金台石的福晋带着小儿子下城，金台石在高台上放火自焚。

西城一破，东城的布扬古乱了主张。他丧失斗志，派人找攻东城的代善，表示要投降。代善比皇太极温和，他说：“早先劝你投降，你不降。我们来了，还能放你们吗？你两个（指布扬古和布尔杭古）一人是我妻兄，一人是我妹夫，我怜惜你们，想让你们活下去。如果你们作战，就将死在我们手里。若愿意投降，你俩个来怕被杀，就使我岳母来，她是女人，我们不杀女人。”

布扬古和布尔杭古又说，我们要投降，你立誓言，许我到我的城，我的村子住。

代善生气了，呵斥妻兄和妹夫，叫他们不要妄想。后金夺取叶赫城，怎么可能仍让他们住在城里。代善催促他俩赶快投降，不然等父汗一来，他们都得死。

布扬古和布尔杭古害怕，让母亲去见代善。代善见到岳母，按满族最高级的抱见礼接待她。布扬古的母亲对女婿说，你不说一句保证的话，我两个儿子怕被杀死。

代善倒了一碗烧酒，用刀子搅，向岳母发誓：“你们投降再杀死是我的罪恶。我这样说之后，喝了烧酒，不投降就是他们的罪恶。”代善向岳母坦白心迹，仰头喝下烧酒。

古人以酒为盟，代善喝下烧酒，等于向天地起誓，妻兄与妹夫投降，他绝不再杀。心里托了底，老岳母回城给布扬古兄弟复述代善的诚意，俩舅哥就出城见代善。代善说，你俩投降了，随我去见父汗吧。兄弟俩心存恼恨，站在原地不动。代善暗暗焦急，拉妻兄的马缰绳，低声说，拿出男人的气概。你难道是女人吗？你下了保证，为什么还要这样？兄弟俩这才跟代善去拜见努尔哈赤。

见了努尔哈赤，布扬古单腿跪地，脱下暖帽不叩头。努尔哈赤用金樽盛酒给他喝。布扬古不喝。努尔哈赤转过头，对代善说，阿哥，送你妻兄去他的东城。

努尔哈赤说这话，是动了杀机的。代善也明知父汗的性格，他知道，妻兄的不敬行为让父汗发怒，所以才让他带妻兄回东城，预备攻城。代善想救妻兄，已不可能。当夜，努尔哈赤心中反复琢磨布扬古，他担忧豁免布扬古，养虎为患，日后再生枝节。第二天早晨，下令代善用绳子绞杀了布扬古，考虑到代善的心情，放过布尔杭古，让代善收养他。

代善与皇太极同为叶赫的劝降人，两人言语、态度全不一样。皇太极对舅舅冷若冰霜，记恨舅舅当年对母亲孟古的刻薄，也知道父汗恨舅舅如眼中钉，肉中刺，舅舅的恳求毫不心软，不给一点活口。致使舅舅纵火自焚。代善对妻兄和妹夫好言相劝，用喝酒盟誓的办法，说服妻兄与妹夫放弃抵抗。虽然布扬古睡了一夜就被绞杀，那是他个人行为造成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