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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尧:心中那棵伟岸的大树—回忆我的大舅朱酉康

2015-04-24 04:27 抚顺7000 王尧 1875
心中那棵永远伟岸的大树——回忆我的大舅朱酉康王尧在提笔写下回忆大舅这篇文章的此时此刻,我每写下一段文字,都要努力克制对他深深的思念,忍住自己无法弥补的遗憾,尽量清晰地给朋友们讲述我的大舅朱酉康的故事,他的故事值得您听。他既是秉承古训、孝悌兼备的孝子,一生奉献、支撑了我们整个家族的...
心中那棵伟岸的大树
——回忆我的大舅朱酉康

王尧:心中那棵伟岸的大树—回忆我的大舅朱酉康 图1
朱酉康

  在提笔写下回忆大舅这篇文章的此时此刻,我每写下一段文字,都要努力克制对他深深的思念,忍住自己无法弥补的遗憾,尽量清晰地给朋友们讲述我的大舅朱酉康的故事,他的故事值得您听。他既是秉承古训、孝悌兼备的孝子,一生奉献、支撑了我们整个家族的大树,也是才艺皆精的体育健将和京剧票友,老国企技术精湛、深受劳苦工人爱戴的高级知识分子,更是我心中永远的楷模、永远的丰碑。

  您可能没有听说过有哪个人怕过生日,但我母亲怕。

  我母亲常说,“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她老人家的生日是农历腊月二十一,也是快要过春节的时候。当每一年她要过生日的前夕,我和妹妹欢天喜地筹办家宴,准备给母亲好好庆贺一下的时候,母亲总是没有我们希望的那么高兴,而是独自默默地在无人处忙碌着。作为她的长子,我知道“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母亲一定深深地怀念着我亲爱的外祖母、外祖父。我更知道,在母亲生日的前一天,——农历腊月二十,就是她的胞兄、我的大舅的生日,母亲的生日是她最难过的时候。

  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母亲在闺阁之中,一直跟外祖母、外祖父和大舅家住在一起。三、四十年代战乱不断、民生凋敝,百姓人家是绝不可能连吃两天细粮的,但外祖家除外。因为大舅和我母亲这兄妹俩是前后两天紧挨着过生日,大舅过生日这一天家里要吃饺子,第二天母亲过生日家里要打饼。除非是他们俩的生日,不然外祖家是不可能连吃两天细粮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母亲这位父母28岁的老女儿、大舅最疼爱的小妹妹出嫁,开始了为人妻、为人母的日子。

  我忘不了我的大舅是多么英俊帅气啊!他身高足有1.75米,是那个时代的高个,腰身挺拔,就像一棵挺拔的大树。大理石雕刻似的长方脸型,线条柔和又刚毅。两道高扬的剑眉,柔和又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双眼皮,笔挺的高鼻梁,精巧带着笑意的小嘴,生就了“黄白镜子”的肤色,乌黑闪亮、四鬓刀裁的一头重发。小时候,我看过大舅一张青年时代的照片,我惊叹青年时代的大舅特别像三十年代主演过《马路天使》的著名电影演员赵丹,也很像罗马尼亚影片《多瑙河之波》里严肃刚毅的英雄托马。大舅,也是那么英俊帅气,也是那么亲切柔和。

  古语道“长兄如父”,大舅是母亲最崇敬的大哥;而“娘亲舅大”,自幼时起,我就看着亲爱的大舅的一颦一笑,感受着大舅的忠孝仁义、侠骨英风,听着母亲和工厂的老职工们述说大舅的故事。



  秉承古训,义薄云天的“还债人”

  大舅生于1926年农历12月20日,自小就一直读书在外,从小学、高小、读到国高四年工科毕业,解放后成为我国挖掘机行业的鼻祖——抚顺挖掘机厂安技科科长,是1952年的工程师。他待人谦虚、客气,有很深的文化底蕴和传统道德观念,言行都沿着旧时“忠孝仁义礼智信”的规矩走。他孝敬父母,顾念姐姐,更为弟弟妹妹承担了数不尽的辛劳,是诠释了孝子和长兄的典范。家,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温暖的港湾,而对大舅来说,家,绝不只是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家,更是四个手足亲人的家庭,意味着对每一个人的责任,意味着无尽的奉献。

  外祖母、外祖父养育了两男三女五个子女,大舅是最早参加工作的。他在五十年代的工资就是108元。母亲告诉我,“文G”前,我的工程师大舅每月固定有3个饷包:一份是每月的工资;一份是在挖掘机厂职工夜校任教的工资袋;一份是星期天到厂俱乐部为职工讲授“电工学讲座”的工资袋。大舅以他的知识和才华,培养着工厂的技术力量,也为了家庭不辞辛苦地奔波、劳作,供养了包括未出嫁的我母亲一共老小十口人。所以我自小就崇拜大舅,只要外祖母问我长大了能挣多少钱?我就响亮地回答:“100!”

  大舅对弟弟妹妹的疼爱永远铭记在我母亲的心中。

  1951年4月,我母亲在卫校马上毕业分配工作,这是一个战地救护员的短期教育(当时是抗美援朝战争期间),因我们的胜利使美帝国主义不得不坐下来谈判,所以母亲就不需要上前线了,要分配到市立医院工作。但母亲还没有工作,衣着贫寒潮旧,是大舅在极困苦的情况下,用工资给我母亲买了一套蓝衣裤,还有一双矮腰的蓝色黄胶鞋,把他最疼爱的小妹焕然一新地送到了市立医院工作。

  我妈妈爸爸结婚时,没有任何积蓄。奶奶迫于生活不得不改嫁,爸爸几乎成了漂泊的孤儿,在一日一餐的困境里、后期靠着母亲的资助读完了大学,一个穷学生也没有半文钱。参加婚礼的同学、亲属多,有的亲属家境贫寒也只吃饭不拿贺礼钱,他们结婚就意味着欠债。大舅心疼了,向厂安技科工会借了职工的“互助金”,拿着存折到职工医院药局告诉我母亲:“你愿意取多少都行,先用这钱把酒席钱还清,这笔债你不用管,由大哥还”。

  在灾荒年刚有缓解时,随丈夫远赴黑龙江齐齐哈尔机械厂工作的二姨回了趟外祖家。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大舅亲自挑最好的玉米棒子,磨下苞米贴饼子,又杀了仅有的两只小公鸡,把毛褪得干干净净,亲手用铁片、站了两个小时烧烤整鸡,为的是给自己路途迢迢、难得一见的妹妹回家给孩子们解解馋,这就是我情深意重、对一奶同胞情深义重的大舅!

  我们这个大家族,无论是二舅、二姨,还是我母亲这些大舅的弟弟妹妹们的读书、工作、成家,还是我大姨家以及各家侄男外女的成长,无一不凝聚着我大舅——全家族一柱擎天的大梁的心血。我们这个大家族里,共有20多个跟我同辈的孩子,哪个孩子没花过大舅的钱?哪个家庭在最苦难的灾荒年月没吃过大舅家口攒肚挪省下的口粮?哪个孩子上学没让大舅拿过学费?哪个孩子成家不是由我的大舅出面“会亲家”?那时会亲家是要给孩子见面礼的,大舅每次都“开百”,拿出100元这当时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一次次地撑住姐姐、弟弟和妹妹的门面,不让人家娘家和婆家小瞧他的孩子!



  大舅去世后,母亲曾痛哭着对我说,“好遗憾啊!你大舅没有享过几年福,他是为还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爱父母、爱兄弟姊妹、爱妻子儿女、爱侄男外女,为这些人他付出的太多了”。

  还记得母亲给大舅写的挽联:

  上联是:悲悼兄长,忠孝仁义如今竟自归天上。
  下联是:嘱兄来世,不是一奶同胞莫到人间来。

  爱老慈幼,以身垂范的楷模

  孝顺的大舅保持了一个习惯:每当他下了班,不管有多累多乏,一进屋就要坐在父母跟前,跟老人聊个没完。从古到今,从京戏到评剧,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无所不聊。他跟父母的话题永远是很多很多的,总也聊不完。劳累一生的外祖父总是咳喘,有一次外祖父把痰盂碰撒了,大舅蹲在地上用双手往盒子里捧,脸上没有一丝厌烦的神情。

  母亲还给我讲过一件事:有一次,农村的大姨给外祖父送来一桶小豆腐。哥哥姐姐们在外面跑饿了,进屋来就吃了一少部分。好干净、好美食、老规矩多的外祖父有些生气了。他是挣了一辈子钱的建筑师、大木匠,从来都吃小灶,是家里第一个品尝美食的食客,这是家里历来不成文的规定。自从豆腐供应后,哥哥姐姐们这些小孩的“嘴儿”很苦,吃不着额外的东西。为这点难得的豆腐,把大舅惊动了,看到外祖父不悦,大舅就打了孩子。外祖父心疼孩子们,就“歪”上大舅说这是在打他的脸,老人家拎起拐棍、夹起狍子皮的铺盖就走。我大舅不敢阻拦,笔直的给外祖父跪下了!这时大舅已是五个孩子的父亲,抚顺挖掘机厂赫赫有名的电气专家,住苏联专家独楼的工程师。这一幕在四十多年后似曾相识地出现了,当我母亲看见《情深深雨濛濛》中书恒为依萍给父母下跪的时候,大舅给外祖父下跪的一幕又浮现在她眼前,母亲哭了个够。

  我的出生惊动了从来旧礼教很深的大舅。我30岁的母亲已是少见的高龄初产,给我接生的妇产科张蕴芝大夫已用电话要来救护车随时待命抢救。当时还不兴剖腹产,大舅急坏了,怕妹妹和孩子出事,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急匆匆赶到了妇产科。张大夫非常客气地接待了这位从不到妇产科作客的贵客,并告知:“恭喜了朱工,你得了个外甥,母子平安,妹妹年龄大让你担心了,还看看小孩不?”我大舅一脸灿烂的笑容,忙说:“不麻烦了,你受累了,谢谢!谢谢!”这是大舅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妇产科,连他自己五个孩子出生,他也没进过一回产房!



  外祖父、外祖母跟大舅生活,我母亲是离家最晚的老闺女,我是外祖母带大的,所以从小就像长在了大舅家,就像他自己的孩子。在我们被下放到农村那段艰苦的岁月里,大舅家成了我们最温暖的港湾。每当回到大舅家,外祖母、外祖父高兴得不让我离开他们半步,哥哥姐姐哄着我和妹妹玩,最小的姐姐为了我们在大舅家住宿,要到同学家接连去借宿,不管多么困难,敦厚朴实的大舅母总是下厨炒菜,极尽所能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给我和我的小妹吃。还记得有一天晚上下班,大舅到外祖母、外祖父的房间问安,然后上桌吃饭。那时我躺在外祖母的怀里,回味着刚刚吃过的大米饭和大舅母给我炒的香喷喷的肉菜。大舅吃饭了,他拿起一个硬硬的玉米饼,就着咸菜疙瘩和一点剩下的菜汤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知道大舅自小就有常年不愈的喉病(“舌骨瘘”),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粗拉拉的玉米饼子,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还记得当时我和幼小的妹妹在农村随父母下放,大表姐朱瑛不远百里只身一人赶来探望我们,当年只有18岁的三哥把大舅买的满满一口袋偏口鱼送到偏僻的乡村,大舅生怕苦了我和我妹妹这两个全家族最小的孩子!

  富贵不淫,不弃糟糠之妻的篮球健将

  大舅是一名篮球健将。篮球在他手里,别人就别想抢到,他上篮,谁要是靠近他准犯规。听母亲说起过一个故事:1946年在抚顺驻扎过的国民党207师有个篮球队,自恃实力超群,目中无人。听说大舅为主力队员的学校篮球队很有名,就邀请这支校队比赛,想过过赢球的瘾。校方嘱咐大舅和球员们要“适可而止”,只要平局不许赢。

  打到下半场,由于校队学生们束手束脚,207师球队获胜在即。他们的师长大人要分享一下胜利的喜悦,就脱下军装下场了。队员们都不敢靠近他防守,所以他总有球在手。比赛中,师长正要蹲下来接队友球的时候,突然对方的9号队员轻轻按住他的双肩,从他头顶飞跳过去,截住了传来的球,又一抬手“刷”的一声投进了篮筐,记分员高唱:“校队9号投中3分!”“哗……”,全场一片喝彩声、笑声和掌声。在篮球比赛中,从人的头顶飞跨过去一气呵成的接球、投篮命中得分,别说在过去是惊艳的杰作,就算在今天也很少有运动员做过。最后的比分是103:100,校队获胜。


王尧:心中那棵伟岸的大树—回忆我的大舅朱酉康 图2


  比赛结束,校队的老师吓坏了,说“把9号朱酉康叫来!”要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学生。哪曾想比赛结束“乱军”之时,“9号”早被师长拉走,校方以为出事了,谁知道竟然是被请去吃饭了。正好是星期六,席间师长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找来作陪,这女孩16岁,念女子中学。师长对“9号”的一表人材和高超的球艺非常钟爱,问可否到他的师当一名篮球队长,待遇从优,军衔正连级。这对大舅这个穷学生来说,不外乎一步登天的富贵!大舅回答:“谢谢你的厚爱,我父母不能同意,就是我的岳父知道了也会反对”(那时大舅已经订婚了,大舅母是个农村姑娘)。



  师长一愣神,大舅已无心恋席,象征性的匆匆吃过饭后,告辞要走。师长礼让,大舅说:“请你的令爱先行”,彬彬有礼地让女孩先行。师长只好让副官备车送“9号”返校。在等车闲聊时,这位师长不无遗憾地问大舅看没看过电影《马路天使》?大舅答:还没有。师长苦笑着一语双关地说:“可惜赵丹难娶周璇啊(那时赵丹已有爱人叶露茜),再见了,9号……”。大舅一下子红了脸,急忙上车走了。

  五十年代,我大舅担任抚顺挖掘机厂篮球队的队长兼教练。他有个绰号叫“朱大赖”。那时厂工会经常组织篮球赛。只要己方局面被动,我大舅一上场准赢。因为你既不能靠近他防守,又必须看住他!他的球艺高超,哪投篮哪“开花”,你只要靠近他准犯规,裁判一吹“连罚带掷”三分,你就输定了。气得对方没办法出气,只好起个“大赖”的外号泄泄“私愤”,久而久之,全厂闻名。我1982年到挖掘机厂上班后,还有很多老职工问我是不是“朱大赖”的外甥?那口吻是既“恨”又佩服,然后如数家珍地告诉我为什么叫大舅“大赖”的缘故,就是他篮球太厉害,没法看他、防他。1954年,大舅率领我们厂男子篮球队参加了当时国家第一机械部运动会,斩获了冠军,智勇双全的“朱大赖”调度全队纵横捭阖,远投近射,威风八面,英名远扬!

  造诣深厚,执导抚挖业余京剧团的超级票友

  我大舅有两个爱好:一是打篮球,二就是看京戏。

  他生得一表人材,极其英俊,真是仪表堂堂,光彩照人。既是体育健将,又是精通京戏的票友,堪称文武双全的才子。他不仅爱看京戏,肚子里戏多,而且还能有板有眼地唱出来。他小时候得过“舌骨瘘”这种嗓子病,但唱起戏来却字正腔圆,戏味十足。对生旦净末丑各个角色的“说道”懂得多,看戏时,对哪个演员卖不卖力气、拿得是不是真功夫都看得出来。母亲清楚地记得,少年时的大舅上学一出门口,随口就唱:“带爷的千里战马,爷要出关。”就是在考国高前夕临近考试了,大舅也要抽空看戏。母亲还清楚地记得大舅放了学,在写作业之前先喊喊嗓子:“八月十五月光明,薛大哥在月下修写书文。”傍晚放学时,院子大门一开,人还没进来,就能听到大舅高亢、清脆又纯正的京剧唱腔,唱词是:“一马离了西凉界啊,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大家一听就是大舅回来了,家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

  大舅不仅熟稔京剧,而且身上也带着英雄人物的那种气概。母亲告诉我,伪满时期日本鬼子把中国人吃肉、吃大米定为“经济犯”,发现了是要下大狱、做苦役或杀头的,大舅愤恨之极,也不信这个邪。有一年春节前,大舅偷偷在晚上骑车把在农村买的猪肉取回来,在经过新抚大桥头的“分所”被伪警察看见了要检查,那要是截住、查出来可就不得了,车上麻袋装的正是猪肉。伪警察出来喊站住,大舅不听邪,就像《肖飞买药》里的飞行侦察员肖飞一样,快速骑车跑了,警察干瞪眼赶不上。大舅到了家,一边讲,一边笑,一边骂:“这群王八蛋,还当警察呢,真笨。”

  五十年代,抚顺挖掘机厂成立了业余京剧团,我大舅担任了京剧团的艺术指导。这位“超级戏迷”指导从各科室、车间抽调的有爱好、有兴趣的职工,排演了《群英会》、《空城计》、《对花枪》等经典京剧剧目,不仅行当全、阵容齐整,而且这些业余职工演员的唱、念、做、打中规中矩,龙腾虎跃,精彩纷呈。



  公道正直,工人爱戴的劳动模范“朱工”

  我大舅在篮球场上所向披靡,人们敬其球技精湛,起名“朱大赖”,但若问起其为人,口碑极好,工作好、技术高,是多年的先进工作者。母亲说,五十年代初厂技校的工人学员罢过课,轰走了原来讲电工学的老师,厂长没有办法派大舅临时去讲一堂课,这下竟回不了安技科了。学生复课了,条件是“朱老师不能走”。大舅只好人留在技校,关系留在安技科。厂里发生了安全事故还得回去处理,真是前后忙、两头跑,直到讲完电工学才回到安技科。

  那时候刚刚解放,工人们从旧社会拼死拼活地挣扎过来,大都没有文化,掌握技术得慢慢来,都拖家带口的,谁都不容易,而失掉了工作就没法养家糊口!大舅在处理事故的过程中,不是对肇事故者落井下石,只要不是重大的伤人事故,先从设备故障上找原因,尽量使车间负责人和出事故的工人的责任得以减轻,而后仔仔细细地告诉他们问题出在哪里,下不为例。很多老职工说,“朱工掌管安全的时候,是厂子安全生产最好的时候,就没出过死伤人的大事故”。大舅也曾在车间拆解开挖掘机,给外来代培的技术人员和工人们现场讲解工艺流程的各个环节。听的人太多,真可谓人山人海,后来只有借麦克风扩大音量,使人听得更清楚。讲完走时,人们热烈鼓掌,闪开一条道,直到大舅走出车间的铁门。

  工作中,该定为工伤的不扯皮,定了就走;不该定的给工人讲出不定的理由,讲得头头是道,再难缠的人碰到也赖不上。大舅从入厂到退休,整整38年一直在安技科工作,就是文G中下放劳动,关系也留在安技科在籍。

  我的大舅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大丈夫。他从不欺软怕硬,但刚直不阿。“文G”中,科里有位领导轻率粗暴地把一起设备事故定为工人操作的责任事故,根本不懂业务乱弹琴,却顶不住大舅的质问。他怀恨在心,就把过去在一起闲聊时大舅说的“红军长征时连军马也立下不少战功”的话进行歪曲,在科室挑动对大舅的揪斗。他问我大舅:“你拿军马比红军是影射红军,马还能服役立功?你认罪不?”答:“不认”。又问:“你要老实交代才有出路”。答:“就不讲,我不对牛弹琴”。批斗会进行不下去了,这位科领导又去找军代表告状,没想到军代表质问他:“纠斗朱工请示谁了?”答:“科内批斗没请示”。军代表说:“你简直是乱弹琴,朱工说的不错,军马是有服役期的,它们是我们的战友!战马立功还戴大红花呢,你不要随便就上纲上线!”这位科领导闹了一鼻子灰,不得不灰溜溜地作罢。



  大舅在他近四十年的工作中,多次被评为厂级先进工作者。有一次在厂俱乐部举办先进工作者颁奖大会的时候,大舅和我母亲都榜上有名。厂宣传部干部了解大舅和我母亲是兄妹,在排先进人物的座位时,把大舅排在前后,大舅是前排29号,把我母亲排在后排29号,兄妹俩打招呼时都笑了。厂里在排厂级先进的时候,有一年把大舅的照片放在上面,把我大表哥鸿仓的照片放在我大舅的照片下面;兄妹前后、父子上下,排挨排,号挨号,一点也不差,说明排座的人熟知长幼上下的规矩,非常友好,用心良苦。

  像抚顺挖掘机厂这样有百年历史的老国有企业,一个家族的父子、母子、兄弟、姐妹都工作在一个单位的情况太多了。我进厂工作,人们都知道我是总安技师“朱大赖”朱工的外甥、医院药局朱药剂师的儿子,知道我是挖掘机厂足球队前锋、工具车间处长朱鸿昌和装配车间女劳模朱瑛的表弟。我不知不觉沾了大舅的英名多少光,怎么说得清啊?

  爱而不见,给我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的亲人

  1995年春节,我到大舅家拜年,那时大舅已经退休了。平时,我老是觉得工作紧张,也成了家有了孩子,家里家外都忙,就很少去看大舅。大舅有多年严重的哮喘病,身体并不太好,可在我的心里,我的大舅永远是那个巍然屹立的一棵大树,他的腰身永远挺拔,他永远是抚挖厂威名赫赫的篮球名宿,大舅怎么能有倒下的那一天啊!我不知道在那年春节去给大舅拜年的时候,心里为什么特别难过,一想要见到大舅了,就忍不住要落泪。进了门,刚一看见大舅站起来迎接我,我双膝跪在地上,鼻子一酸,一头磕在地上。只磕了一个头,就流着泪抬不起来了。大舅伸手搀扶我我也不愿起来,双手搂着大舅的双腿泪流不止,哽咽着请求大舅原谅我的不孝。大舅流着泪用力把我抱了起来。吃过饭临走时,大舅朝我招手说:“尧啊,你再来一定把你儿子给我带来,让大舅看看啊!”,此时大舅的眼里充满了温情和惦念。我知道,大舅想看我的儿子,是想在我儿子的脸上寻找我童年的样子,他一定回忆起了31年前,他在产房听到外甥出生的喜讯的那一刻。


  1996年,大舅70岁了。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期待着快要过春节的时候,跟哥哥姐姐给大舅过70大寿,然后再为母亲过大寿。

  12月14号,我奉命带着司机罗大哥去长春提单位新购买的轿车,因为那时要在一汽排号提车,一连在长春住到了21号,怕母亲担心,就把等待提车的任务和可能回家的日期告诉了家里。到了18号,新车还是没提出来,我从早上醒来后就浑身颤抖,牙也不自觉地碰撞着“咯咯”响,身体哆嗦成了一块,一整天浑身不住地哆嗦。我以为自己发烧了,喝姜汤、吃退烧药也不管用。我担心自己病在长春,回不了家,就买了体温计量体温,一看只有37度4,以我当运动员的体质,就算自己再着急、再上火,也从来也没有烧到这种浑身发抖的程度。我不由得狐疑起来,晚上就往妹妹家里打了个电话,妹妹平静又短促地告诉我一切平安,说信号不好,就把电话放了。直到晚上八点多,我的身子才渐渐不哆嗦了。到了21日,我们终于提出了新车,在大雪中辗转了八个多小时,直到晚上十点多才把车入库,回到家已是深夜了。我向搞医的妻子说起在长春时浑身发抖的古怪低烧,觉得很奇怪。妻子也只劝我赶快休息,也没多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八点,妹妹给我打来电话,缓缓地说我在长春给家里打电话时没敢告诉我,家里出了一件大事。不是父母,但让我做好准备再告诉我。在我追问下,妹妹告诉我,大舅在12月16日(农历十一月初六)去世了。从发病住院到去世,只有四天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在我回来前已经出殡、安葬了。我痛叫一声“大舅”!就哭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急匆匆回到家跪在母亲面前号啕痛哭。

  母亲说,你在外地出差几天,就把大舅丢了。你大舅最疼你,家里这边老老小小哭声震天,你这有灵性的孩子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大舅的去世,让母亲和我深切地感到:我们家族失去了遮风挡雨的一棵参天大树。大舅,您为什么那么刚烈,不图任何人的补报一走了之?您最疼爱的外甥偏偏在您病重和去世的时候公出长春,再见不到最亲爱的大舅了,嚎啕大哭也唤不回大舅的英灵!这无法弥补的遗憾已成了外甥难以解开的心结。你去世的十几年,跟哥哥姐姐聚会时,外甥拼命讲高兴的事,不敢提一句大舅,恐怕自己失控给大家带来伤痛!“人到中年万事忙”,外甥娶妻生子后,更深地领会到了您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无比坚韧、无比伟大的爱,您博大宽阔的胸怀和难以言喻的恩义!长歌当哭,真是“偏疼不得济”,“子欲养而亲不在”,这一切已经没有办法来弥补了!

  大舅,我只有用这一生怀念你,尽力去像你那样做人、做事,孝敬父母、护持妹妹、呵护子孙,谦和为人、踏实做事,把你的风骨重现人间。祈求下一世,还作您的外甥,尽孝在您的膝下堂前,在您的身边寸步不离。

  大舅,我想念你!

该文章所属专题:王尧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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